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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大學(xué)的暢春園里，有一排排80年代建造的教職工住宅。其中的一扇窗，常常亮燈至深夜三四點，這便是翻譯界泰斗、97歲老先生許淵沖的家。
許淵沖，北京大學(xué)教授、翻譯家，畢生致力于中西文化互譯工作。
當(dāng)今世界，在漢語、英語、法語之間靈活游走的翻譯家，許淵沖乃第一人。
他將中國的《論語》《詩經(jīng)》《楚辭》《西廂記》等翻譯成英文、法文，還將西方名著如《包法利夫人》《紅與黑》《約翰·克里斯托夫》等譯成中文。
他的中譯英作品《楚辭》，被美國學(xué)者譽為“英美文學(xué)領(lǐng)域的一座高峰”。《西廂記》被英國智慧女神出版社評價為“可以和莎士比亞的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媲美”。
在節(jié)目《朗讀者》中，主持人董卿說：因為他，我們遇見了包法利夫人，遇見了于連，遇見了李爾王；也因為他，西方世界遇見了李白、杜甫，遇見了崔鶯鶯、杜麗娘。
2011年，中國翻譯協(xié)會授予他“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”。
2014年，獲得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——“北極光”杰出文學(xué)翻譯獎，成為迄今為止，全亞洲第一位獲此殊榮的翻譯家。
西南聯(lián)大走出的翻譯“狂人”
談到許淵沖，不少人都評他“自大不羈”。
他在名片上自稱：“書銷中外百余本，詩譯英法唯一人。”
甚至說：“我的名字，比名片更響。”這般舉止，的確跟傳統(tǒng)印象中的謙和大師有些不一樣。
能夠如此“狂妄”，自然是有資本的。
▲ 西南聯(lián)大舊址
▲西南聯(lián)大部分教師合影，前排左三：蔣夢麟 前排右三：梅貽琦
1938年，17歲的許淵沖考入西南聯(lián)大英文系，師從聞一多、錢鍾書 、葉公超、吳宓等學(xué)貫中西的大學(xué)者，在那個動蕩與熱忱并存的年月，開啟了自己的翻譯生涯。
▲許淵沖大學(xué)三年級時的留影
1941年，美國空軍“飛虎隊”援華抗日，西南聯(lián)大外文系的所有男生都被調(diào)去作翻譯。
在歡迎宴會上，如何把言簡意深的“三民主義”翻譯給美國小伙伴，讓大家都犯了難。宴會主持人、時任國民黨高級官員的黃仁霖親自上陣，譯為：“Nationality, People's Sovereignty, People's Livelihood.”（民族主義、民權(quán)主義和民生主義）
美國小伙伴面面相覷不知所云，這個時候，許淵沖站了出來，大嗓門喊到：“Of the people, by the people, for the people.”(民有、民治、民享)
一下子就把“三民主義”的內(nèi)涵說明白了。
▲聯(lián)大同窗，左起依次為：朱光亞、許淵沖、楊振寧、王傳綸、王希季
在西南聯(lián)大讀書的日子，是許淵沖一生中難忘的經(jīng)歷。那時，他和中國最優(yōu)秀最有骨氣的人一起，在破碎山河中學(xué)習(xí)并守護著中華文脈。這段經(jīng)歷，讓他對于民族文化充滿熱愛和自信。
1994年，他的中譯英作品《中國不朽詩三百首》由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，這也是“企鵝”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譯作。大學(xué)問家顧毓琇先生對此書贊揚道：“歷代詩詞曲譯成英文，且能押韻自然，功力過人，實為有史以來第一。”
1999年，許淵沖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候選人。雖沒有得獎，許淵沖卻滿不在乎：“諾獎年年都有，而我們的唐詩宋詞卻已經(jīng)流傳了千年。”
他認(rèn)為，中英互譯很難，比英法互譯難十倍，而這個重?fù)?dān)，只有中國人擔(dān)得起。他說：
“中國人，就應(yīng)該自信，就應(yīng)該有點狂的精神。咱們國家的科技、軍事、商業(yè)都在走向世界，所缺的，就是文化這一項，我要填補的，就是這一項。”
許淵沖的翻譯之道
學(xué)翻譯的人都知道，翻譯是個難兩全的活兒，譯者必須同時服務(wù)于兩個“主人”：原作者和譯文讀者。
翻譯中國古詩詞就更讓人“望而生畏”。
中國古詩詞往往意大于言，外文詩歌卻是意等于言。兩種詩歌風(fēng)格，培養(yǎng)出兩種思維定式的讀者。因此，將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以精確優(yōu)美的方式傳遞給世界大眾，何其難也！
許淵沖認(rèn)為，在翻譯時遇到文化差異，首先要往深處想，往中國文化的內(nèi)涵和優(yōu)勢上想。
比如李白的《靜夜思》，中國人看到又圓又亮的月亮，自然會想到故鄉(xiāng)。但外國人沒有這種文化背景，若是按字面意思“向上望看到月亮，低下頭想到故鄉(xiāng)”，外國人很難感同身受。
因此，在翻譯時，他把月光比作了水：“月光明亮如水（a pool of light）”，把思鄉(xiāng)的心情描述成：“沉醉在鄉(xiāng)愁中的人(drowned in homesickness)”。
這般既詩意又充滿英文韻律美的詩句，別說老外了，連小編讀了都沉醉不已。
1987年，許淵沖的英譯作品《李白詩選一百首》出版，錢鍾書評價道：“要是李白活到當(dāng)世，也懂英文，必和許淵沖是知己。”
和“直譯”派不同的是，許淵沖是不折不扣的“意譯派”代言人。
西方把翻譯作為一種科學(xué)，但許淵沖說：“科學(xué)無法解決文學(xué)的優(yōu)美。不能只翻譯表面形式，要提取中心思想。只有堅持中國文化的美感，才能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。”
因此，他提出“三美論”：意美、音美、形美。翻譯出的作品，不僅有傳統(tǒng)文化格式上的工整押韻，更有傳統(tǒng)文化思想上的意境。
比如李清照《聲聲慢》里的“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凄凄慘慘戚戚”，這句詞平仄交替，除了音韻美，還有感情的郁結(jié)，翻譯難度極大。
美國翻譯家Kenneth Rexroth譯為：
Search. Search. Seek. Seek.
Cold. Cold. Clear. Clear.
Sorrow. Sorrow. Pain. Pain.
僅僅依靠英語單詞的疊加，絲毫沒有把原句的情致體現(xiàn)出來。
林語堂譯為：
So dim，so dark，
So dense，so dull，
So damp，so dank，
So dead！
七個以d開頭的形容詞，形式美滿分。
再看許淵沖的版本：
I look for what I miss，
I know not what it is，
I feel so sad，so drear，
So lonely，without cheer.
押韻完美，在忠于原文的基礎(chǔ)上，加入一個主人公“I”，抑揚頓挫之間，傳遞出作者的愁緒悲傷，生動可感。
▲許淵沖和夫人照君
或許是對“美”的追求太過極致，2017年，許淵沖不慎在騎車時摔斷腿，夫人照君埋怨他不小心，他卻說：
“那條路在月光下很美，我只顧著看景，忘記看路。誒這么一說，這一跤，還摔得蠻美的。”
如今，許淵沖已經(jīng)97歲了，他依然堅持每天翻譯一頁莎士比亞。沒辦法騎車，就每天拄著拐杖在樓下慢慢走一走。
每個時代都會有閃爍著大師光芒的人出現(xiàn)，但許淵沖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們，他們的家國情懷和純真，卻越來越難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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